西藏,拉萨,阳光明丽的早晨,天高云淡。这天早上查房了很久,到了洛桑的床前,我确实有些心慌气短。来这里快两个月了,还未完全适应低氧的环境。我知道,这时我的心率至少110次/分,低压也至少100mmHg,以保证我头脑清醒。
洛桑是拉萨以西200公里外的牧民,1年半前患原发肝癌,曾辗转内地,也在这里进行过多次介入治疗,病情一度缓解,但如今,他的病情加重,肝脏被肿瘤几近吞噬,腹水、黄疸、疼痛让他枯槁憔悴。他不懂汉语,我不懂藏语,对病情的询问要通过身旁的住院医来翻译,这使得医患交流必须在言简意赅的层面进行。
但,情绪不用翻译。洛桑的眼神里看不到绝望、恐惧、焦虑,只能用一个词形容——平和。对着他说话时,他尽管不懂我在说什么,但他会时不时颔首应答,甚至嘴角会有微笑,那分明在说:我相信你,并感谢你。
我在狐疑,他是否知道生命对于他已如昙花般短暂,我们这里繁复的治疗根本改变不了最后的进程。我该怎样对他旁边站着的温顺的女儿解释什么是姑息、什么是临终,他的家属又会有怎样的诉求……
按照在内地的程序,下一步就是跟家属的“话疗”,一般在语言不成问题的情况下我们都要字斟句酌,以避免随时可能被问道:“难道就这样等死么?为什么会得这样的病?为什么只维持这么长时间?大夫你一定要想想办法!”然而,没有焦虑,没有质疑,女孩在父亲的床旁,抚捻着一串佛珠,眼神低垂,诵念着经文,旁边藏香袅袅。透过她身后的玻璃窗外,远处南侧的山峰已有白云在半山腰缭绕,峰顶也有银丝条带般的积雪流泻下来。在那里,山与云的交织每天都在变幻,每次望去都会神游一番。
很快,我的元神归位,决定查完房跟他女儿谈一谈。转身间,听到一声轻轻的“谢谢”,她目光清澈、容色和煦、表情真诚。那一刻,得到安慰的不是她,而是我!
回到办公室,跟我的小翻译商量跟家属谈话的事。一圈下来,他也面红耳赤,气喘吁吁,但没有片刻停留,第一时间沟通回来告诉我,他家里已做过占卜,说他的生命本该半年前结束,对如今的结局他们能够接受,并决定回到牧场的家里等待最后时刻的来临。我无语。
远古时期的人类无法掌握生命的规律,试图通过占卜、求神获得生存的密码,而应运而生的巫师、神汉充当这一中介,他们几千年来参与人类的生老病死,部分行使了现代医生的职务。
现代社会科技突飞猛进,人类的寿命不断延长,但冥冥之中对神迹的渴望化成“白衣天使”的名号罩在医生头上,希望在医院这圣洁殿堂中,医生化身为上帝和天使修补那残缺的身躯,留住即将远行的灵魂。而医生将那圣洁的白袍披上时,也自觉光环罩体,应在规则及道义上担当起神圣的使命。
然而,生命的权杖很多时候并不掌握在我们手中,白袍下的肉体凡胎也同样经历悲伤沮丧,也一样需要五谷滋养。
神迹、奇迹都不曾出现,于是希望与失望、怀疑与猜忌、无法满足的预期、生命托付的落空,交织成一个个名为“不甘”的利箭,被规则和公众舆论架在道德十字架上的医生,变成了这些利箭的标靶。情感耗竭中,心也慢慢变硬。在高楼大厦雾霭茫茫中,我们并不会在意天在哪里,地在哪里。
然而在这里,天地变得清晰,空气也那么明澈,病房里的患者很多,患者病情也很重,但看不到曾熟悉的悲恐焦虑,有的只是沉香弥漫和轻柔的诵经声。面对无以救赎的困苦,祈祷中获得内心的平静似乎是最有效的药物。
在这里,没有争执谩骂,也不必处处防备,心一点一点柔软起来。前一批援藏同事王医生曾对我说过,她走在八廓街上,大昭寺旁,会控制不住泪流满面,我当时认为是低氧和轻度的抑郁造成的。而如今,面对布达拉宫的壮丽,以及在布宫周围转经行走的人们,久违的眼泪还是控制不住。不是因为悲伤,也不是因为痛苦,那是无法言说的对自然和生命的感触。无关自身,只关乎天地世间。
一个月后,洛桑逝去,根据藏民的传统,他选择了天葬。虽不能亲眼目睹,但可以肯定,不会有唢呐喧天,不会有辗转哭号,洛桑的身体完全融于天地。洛桑的家人相信,死亡并不是终点,而是另一轮回的开始,希望始终存在,不必纠结于今生的苦难,每个人都有一个心中的壇城以憧憬向往。
在这片高原上行走,尤其在苍凉辽阔的天地之间,我们会感到每一个生命的渺小。人们自身的蝇营狗苟、权谋利益在这里毫无意义。对生命的尊重,对自然的敬畏,让这里弥漫着平和的气氛,少有尔虞我诈、暴戾强制。
自古以来,我们追求天人合一的境界。来而不拒、去而不留、去故纳新,是自然一贯的规律。为了融于自然,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不执著于肉身,获得内心的平静与安慰,是很多人的向往,对于恶疾缠身的人,心灵的平静或许是我们更应该达到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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