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小六日记

(一)2000年1月1日

诞生——我是六龄齿

小培姓陶，而我，是他口腔里的一颗牙。

从右侧的下门牙往里数，第六颗牙齿就是我。

而且，我们通常在小朋友6岁的时候，萌出于现有乳牙的后方，被人们俗称为“六龄齿”。

所以，我给自己取名叫“陶小六”。

从小培还是四个月的胎儿时，我便开始悄悄发育，在颌骨里慢慢分化、成形，在牙龈下静静积累、等待。作为一颗行使研磨功能、承担主要咬合力量的磨牙，我的身材宽阔，拥有如花朵般分叶的咬合面外形，我的体质坚强，拥有类似金刚石那样的硬度，而在强壮坚硬的外壳下，我还有着充满血管和神经的牙髓组织，孕育出一颗丰富细腻的心，以及坚守职责永不退缩的信仰。

终于，小培6岁了。

这一晚，我憋足了劲，深深地舒展了一下身体。

刹那间，我满目璀璨。

小培在大笑，从他的口腔里望出去，漫天礼花，金色的、红色的、紫色的、绿色的，燃烧，升腾，绽放，飞散，高歌着人们对新世纪的无限憧憬和希望。

我，竟然诞生在这样热烈的一个时刻！

灿烂的绚色下，我晶莹的面庞散发着淡淡的光芒，我奔腾的脉搏涌动着浓浓的喜悦。我的信仰，终于点燃，我的生命，终于怒放。

我说，我要倾尽全力，坚守职责，不离不弃。

可惜，我的誓言淹没在礼花的欢歌里，小培没有听到；我的身形躲藏在斑驳的乳牙后面，小培也没有看到。

六龄齿，是将伴随一生不会被替换的重要牙齿，六龄齿，是需要从一开始就仔细呵护的牙齿。

我很自豪，我是一颗六龄齿。

(二)2012年12月21日

灾难——我受伤的心

疼！撕心裂肺般的疼！

凌晨两点，夜浓得没有尽头。

宁静的世界被突如其来的剧痛吞噬，我浑身抽搐，面色惨白，心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紧紧掐住，一阵一阵撕扯着，几乎要被撕成碎片。

怎么了，到底是怎么了？模模糊糊的意识里，我隐约听见后面的阿七和前面的阿五也在弱弱地呻吟着。大家都病了吗？或者，2012的灾难预言成真了？

这阵我一直不太舒服，小培吃凉的或者热的东西常常让我感觉疼痛，但通常挺一会就能熬过去。我默默地忍耐再忍耐，不是要倾尽全力坚守职责的吗？那样的信仰，怎能随随便便放弃呢。

小培也没把我当回事，从没去牙医那里做检查。

可是，今天真的熬不过去了吗？

我不禁向对面的“黑煞六”望去。

“黑煞六”是小培左边下颌的那颗六龄齿，比我晚萌出一个星期。

小培是个急性子，不爱认真刷牙，每次都是1分钟之内草草了事，有时晚上甚至根本就不刷牙。“黑煞六”先天有点不足，体质不如我好，因为每天都被细菌骚扰，小培10岁那年，它就成了龋齿。

可是，它也是颗恪守誓言的坚强的牙齿，总是默默承受着所有的痛苦，不愿意给小培惹麻烦。因为它长年的隐忍，小培始终不肯去看牙医，终于，它的神经坏死了，躯壳烂空了，它变成了通体透黑的“黑煞六”。即便如此，它依然每天支持小培咀嚼食物，直到小培15岁那年，意外咬了一个枣核，“黑煞六”的牙冠被折断，剩下了两个黑黑的牙根。

望着比夜色还要浓黑的“黑煞六”的残根，我有种恍恍惚惚生离死别的感觉，往事一幕一幕在眼前回放，璀璨的烟花，坚定的誓言，细菌骚扰的烦恼，“黑煞六”憔悴的脸庞……这一劫，我又将何去何从？

幸运的是，因为我这次的急性炎症发作，小培终于忍受不了，天一亮就去看了牙医。

不出所料，我那花朵般的咬合面也被细菌侵入了，和“黑煞六”一样，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龋齿，并破坏到我富含神经和血管的牙髓组织，使我出现了急性牙髓炎，也害得昨天夜里前面的阿五和后面的阿七都和我一起疼（我们的神经有连在一起的分支，所以会大家一起疼）。

牙医伯伯很温柔，他给小培打了麻药，把我被细菌腐蚀的那部分躯体去除干净，清理了发炎的神经，填上消炎药物，他说，这个叫根管治疗，只要没有症状了，他会给我套上一个陶瓷牙套，然后我又可以正常地支持小培咀嚼食物了。

我富含血管神经的“心”变成了一颗“药物心”，但我依然是我，我的誓言不会改变，我的信仰依然坚挺。

套上陶瓷牙冠，我将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陶小六”！我禁不住充满重生的喜悦。

小培，如果我们萌出的时候你就带我们去做窝沟封闭，如果你能每天好好把我们刷干净，如果你在我们出现一点点龋坏的时候就及时把我们补上，“黑煞六”不会变成残根，我也不会变成真正的“陶瓷小六”了。

可惜，生命不存在如果，我只能更坚强地，去守护我的信仰和誓言。

(三)2024年3月25日

伤逝——我脚下的土

小培30岁了，不再是个孩子了。

所以，现在我称他为“培”。

培这几年事业不太顺利，心情比较郁闷，有时会抽烟，依然不爱刷牙，依然不爱看牙医。

而我们，也随着他的心境日渐沧桑起来：身体周围重重叠叠城墙般全是厚厚的牙石，从头到脚点点滴滴泼墨状满是吸烟形成的色素，大量细菌不断制造着令人生厌的浑浊气味，全口牙龈泛着鲜艳的红光，轻轻触碰便毫不留情地渗出血来。

更糟糕的是，虽然只是非常轻微的改变，但我能感觉到，我脚下那深埋着我的双腿的土——那被红肿牙龈覆盖着的牙槽骨，正在不知不觉中悄悄地流失。尤其每当培吞云吐雾疯狂吸烟时，我真的能感受到脚下大地战栗般地颤抖。

虽然我那颗“药物心”让我不会再感觉到痛，但是我仍然会难过，骨之不存，牙将焉附？

我凝望着静静躺在那里十几年了的“黑煞六”的残根，它已经被牙石包围地只露出一小截黝黑的顶，仿佛荒野里孤独的墓碑，了无生气地铭刻着我们注定的结局。

我的眼睛竟然有些湿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难过，我身后的牙龈突然就脓肿了起来，一跳一跳地，仿佛跃动的火焰，要将我和阿七一同吞噬。

培终于又忍受不住了，再一次去看牙医。

牙医伯伯皱皱眉头，警告培，这个是牙周炎，是由于口腔内大量细菌存积引起了牙龈炎症和牙槽骨破坏吸收，要通过洗牙和牙周刮治去除掉牙齿周围的菌斑和牙石，并且要长期复查，保持好口腔卫生，戒除吸烟，才能有效控制住病变。否则，炎症还会不可逆地继续发展，牙槽骨还会不断被破坏吸收，牙齿最终会因为水土严重流失而脱落。

培没有别的选择，接受了洗牙。

我们的兴奋难以言表，煎熬了那么多年，终于迎来了一个清新的洗礼！

可是，培并不高兴。虽然洗完牙后化脓的牙龈消肿了，可是他觉得牙缝变大了，牙根露得比以前多了，这让他有时会觉得冷热敏感。而且，他似乎感觉到我后面的阿七不如以前结实了，好像有一点松动呢，咬东西都不那么有劲了。

培把这些现象归咎于洗牙，认为洗牙把牙齿洗坏了，所以他不听牙医伯伯的解释和劝告，不肯继续牙周治疗。他说，我再也不洗牙了。

我们忍不住哭了，阿七哭得尤其伤心。

不注意保护地球的环境，人类终将失却生存的可能，不注意保护口腔的环境，我们牙齿同样也将失却生存的可能。

我让阿七轻轻靠在我的肩上，说，别怕，我永远支持你。

可是，我脚下的土啊，你还能支持我多久呢？

(四)2034年6月19日

阿七——我永远的兄弟

阿七憔悴得好厉害。

它的双腿露出得越来越多，身体站立越来越不稳，每天培咀嚼食物的时候，阿七都满头大汗，东摇西晃，随时都要一蹶不起。

命运的音符，某一天被敲响，旋律就自然而然地铺展开来。

我是从前牙往后的第一颗磨牙，阿七是排在我后面的第二颗磨牙，和我一样拥有宽阔的咬合面和强壮的躯体，是研磨食物、承担咬合力量的重要牙齿。

自从当年“黑煞六”变成了残根，培总喜欢用我们右边的这一侧咀嚼食物，我和阿七两颗磨牙于是无怨无悔地承担起了最主要的咬合力。我的双腿粗壮，稳健地分开，牢牢扎根在牙槽骨里，可阿七不一样，它的双腿天生是融合在一起的，对咬合力量的承受力远不如我强。加上培糟糕的口腔卫生，拒绝治疗牙周炎，牙槽骨高度日渐下降，阿七于是便首当其冲地松动起来。

我多希望能去扶住阿七啊。

可是，我仅仅是个站在自己牙槽窝里的陶小六，我没有办法跨到阿七的牙槽窝里去支持它。而且，随着阿七周围的牙槽骨破坏越来越严重，我的牙槽骨高度也大受影响，总有一天，我也会落到和阿七一样的境地。

我着急地大呼，培，培，你能感觉到你的牙齿恶劣的状态吗？你为什么不采取一些积极的措施呢？

也许培真的听见我的呼救了，也许是培也忍受不了阿七松动的痛苦了，今天，培又去看牙医了。

牙医伯伯严厉地警告培，再不系统进行牙周治疗，全口的牙齿都会慢慢松动脱落，生活质量会受到很大的影响。

而且，阿七由于牙槽骨几乎完全吸收破坏，已经没有继续保留的可能性了。

这回，培沉默了。

多年的不屑一顾，多年的深厚误解，培终于要失去阿七了。

而我，也就要失去并肩多年的好兄弟了。

我们不在乎自己究竟能活多少年，我们只是，牢牢恪守着信仰和誓言，终我们一生为培服务。可是，如果得到应有的保护和关注，我们完全是可以伴随培终生的。

那么，培，就请你勇敢一次，拿出积极的姿态，好好爱护你的牙齿吧！

阿七被拔除的时候，眼里噙着泪花，脸上却是带着微笑。

我对面那躺了二十多年的黑煞六的残根也终于被拔除了。

我们，则得到了彻底的救赎。

我永远也忘不了，阿七最后的微笑。

(五)2054年10月8日

老培——我为你骄傲

培60岁了，我该改口叫他“老培”了。

而我，仍然是“陶小六”。

套着厚厚的陶瓷盔甲，虽然脚下的水土流失了将近一半，仍然坚挺地站立着守候誓言的“陶小六”。

自从培终于下定决心好好治疗牙周开始，他的口腔卫生改善了。在牙医伯伯的指导下，他学会了正确的改良bass刷牙方法，每天都坚持早晚用柔软的牙刷45度方向朝向牙龈边缘，轻轻原位震颤清除掉牙齿和牙龈之间的菌斑，并配合从牙龈刷向牙面的一个竖向动作补充清洁牙面，里里外外，前前后后，毫无遗漏。

另外，他还学会了用牙线和牙缝刷清除藏匿在我们缝隙之间的食物残渣和菌斑，并慢慢把烟戒除了，每隔半年都会带我们去牙医伯伯那里做检查。

他真的在用心呵护我们呢！

那被拔掉的黑煞六和阿七，都被种植上了新牙。虽然我们永远都不会忘记曾经的旧兄弟，可新伙伴的加入仍然让大家欢欣不已，毕竟，我们的队伍又完整了，老培又可以用双侧牙齿正常咀嚼食物了。

今天，老培又带我们去做了检查和定期治疗，牙医伯伯很高兴地夸奖老培维护地很好，这样的牙齿，再用20年都没有问题。

老培笑了，虽然我看不到他的面部究竟刻上了多少岁月的沧桑，但我相信，当他笑起来的时候，完好整齐的牙齿可以让他显得年轻很多。

透过老培的嘴，我看到耀眼的秋日阳光，穿过深黄微红的秋叶闪闪发亮，一如我出生那晚绚丽璀璨的礼花。

我也禁不住笑了起来。

我终于，用一生的坚持，守护了我的信仰和誓言。

所以，老培，谢谢你！